西兰历，公元一七七三年。
爱维斯王国南境，毗邻可露亚海的世界第三大港口——塔兰。
幽黑而冰冷的海水，猛烈地冲击着由一块块灰色的岩石磊成的巨大的码头，狂风掀起小山般的浪，猛地扑下来，激起数不清的白色的泡沫，宛如烧开的水一般呜咽着、沸腾着，刹那间又被紧紧跟着的后浪冲碎，坠入无底的深渊。
浓雾笼罩着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战舰，正歪斜着搁浅在码头的不远处。
这艘由爱维斯王国造船大师罗兰设计建造的“威尔逊大公号”战列舰，是爱维斯王国“海军上将”级战列舰的二号舰。她的排水量超过两千吨，足足有二百三十二英尺长，造船时所需的栎木远远大于塔兰市附近森林所能提供的数量，因此不得不从四百英里以外的奥特兰运来。战舰上总共装有一百零四门火炮，二十门六十磅，八门三十磅，三十二门十八磅，四十四门九磅，舰舱内配置优越，雕刻精细，是当时造船工业的结晶，她和她的姊妹舰“海军上将号”一经出世，便为整个世界所惊叹。
不过，在此时此刻，这艘巨大的战舰似乎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她那巨大的船身有不少地方早已腐朽不堪，足有几人合抱那么粗的桅杆被全部被砍倒，发黄的、千疮百孔的主帆被敷衍地挂在船头上，好似一件巨大的丧服，随着凛冽的西风飘扬着。
在残破不堪的“威尔逊大公号”的前方，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或者说是囚徒们，正在费力地拖拽着这艘可怜的老女士。
囚徒们统一剃成光头，一条发红的锈迹斑斑的铁链将这些可怜的人紧紧地拴在一起，每排五十人，共十排，每个人的手中都紧紧地握住粗大的麻绳，艰难地向后挪动着脚步。囚徒们的胳膊青筋暴露，饥黄的面颊上浮现着因过度用力而产生的红晕。十条麻绳分别连接着战舰的不同部位，他们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试图把海上这堆没有用的破烂拉回船坞里。
濒临可露亚海的地区，终年受到副热带高气压带和西风带的交替控制，夏季极端干燥，冬季却阴雨连绵。此时正值腊月，黑灰厚重的云层，宛如小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冷冽的雨水像一道道冰针，毫不留情地刺进港口中这些衣不蔽体的人的皮肤里。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大半个身子都被泡在水里，有时巨浪拍打而过，甚至能将整个人都深深地淹没，他们的手掌长满了发黄的老茧，却依被紧绷的绳子划出了不计其数的血痕，脚下的海水早已被自己的鲜血染成了赤红色。但他们却依在奋力地拉着、拽着，好似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原因很简单，悄见他们身后那手持皮鞭的恶棍没有？但凡囚徒们敢稍稍地停歇下来，哪怕是喘一口气，狱卒那宽大有力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狠狠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血痕；但凡囚徒们敢有一点反抗的想法，哪怕是一个不甘的眼神，警卫们便会用子弹击穿他们的大腿、身体、乃至脑袋。他们就这样，像牲畜一般被人驱使着。
要问这些囚徒犯了什么大罪，以至于遭受到如此狠毒的惩罚，那可真是十分有说头。在“三年战争”中丢掉了一条胳膊的老兵杰克，为了救活自己快要被饿死的两个孩子，壮起胆子潜入诺维雅大街的一家精品面包店的废品库中，从那些丢弃的过期品里偷走了半块面包，结果被人发现，判处了七年监禁；在船厂被吊索绞断了指头的莫里斯，被赶出工厂后只好沿街乞讨，在与一条贵族家的狗抢夺半截火腿肠时，失手将狗打死，被判处了六年监禁……
这些囚徒的罪过连上帝都不会宽恕，受此惩罚也算是罪有应得。
远远地，飘渺地，似乎传来了低沉而嘶哑的吼声，响彻在在灵魂的深处。
“低头看，
低头看，
避开他们的视线！
低头看，
低头看，
别想活着离开。
头顶苍天无眼，
脚下地狱有门。
低头看，
低头看，
还要再煎熬多少年？
一介庶民本无罪，
仁慈的主求开恩。
低头看，
低头看，
仁慈的主不在乎。
我知道他会等我，
我知道他忠贞不渝。
低头看，
低头看，
他们早已忘记你。
等我自由了，
永不再回来做泥灰。
低头看，
低头看，
你们永远是奴隶。
低头看，
低头看，
我站在自己的坟墓里。
我们将被葬送，
在这罪恶的土地。
我们是无辜的受害者。
谁才是罪人，
谁才该受到惩罚？
低头看，
低头看，
避开他们的视线……”
……
船坞的旁边，塔兰省卫戍司令——让•克里斯正背着手站在高台上，他那宛如野狼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些囚徒们，竟然没有一丝的懈怠。
这是一个阴翳的年轻男子，高高的鼻梁，两大片络腮胡子一直生到鼻子边，初次看见那两片森林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他很少笑，但笑时的形状是狰狞可怕的，两片薄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会起一种像猛兽的嘴一样的扁圆粗野的皱纹。郑重时的克里斯是猎犬，笑时的克里斯是老虎。他的头骨盖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垂到眉边，两眼间有一条固定的中央皱痕，好像是一颗怒星，目光深沉，嘴唇紧合，令人生畏，一副凶恶的凌人气概。
他的外貌与他的个性很符合，他是毫无人性的警犬，虽然出身贫寒，但却为了维护食肉者的反动秩序，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去吞噬善良困苦的贫苦人。他曾在“三年战争”中坚定地站在卡略六世一方，残暴地镇压那些敢于反抗的对手，他那狰狞的脸孔上，深沉的目光注视着猎物，眉宇之间的固定皱纹，就是冷酷残忍生涯的烙印。
在克里斯的身边，站着一身戎装的海军上校欧文•居依。这个年轻人天生一副高大的身材，他那强壮的胸膛、宽阔的肩膀以及肌肉发达的臂膊和腿，无不显示着他那过人的勇气和力量。他有一张刚毅的、精力充沛的脸，一个鹰爪鼻和轮廓分明的下颚，他那对微带淡蓝色的眼睛，一会儿闪耀得非常光亮，一会儿却变得动也不动，暗淡无神，好象刚才的光亮突然熄灭了一般。在他深灰色的眼眸里，蕴藏着难以捉摸的神态。如果有一个仔细的观察者，会从他那威严而又果决的脸部的神经质的掣动中，看出欧文那极细微的内心活动。
这位初出茅庐的将军，年纪轻轻就在支持维克托亚联邦从莫那王国独立的战争中崭露头角，以自己过人的勇气和智慧，立下了赫赫战功，二十岁的年纪便荣升海军上校，并且成为了“威尔逊大公号”战列舰的船长，南方舰队的副司令。在爱维斯王国——这个由国王统治的、血统至上的、延续了一千多年贵族政治的腐朽国家里，由教会扶养长大、出身低微的欧文能够这样平步青云，离不开他出色的个人能力。当然，要说这个年轻人除了才能之外没有其他的过人之处，那也是天方夜谭，有人说欧文的运气好，没错，但运气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至少欧文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冰冷的雨依旧在下着，并且越下越紧，空气被挤得没有一点缝隙。水像是无止尽般，不知疲倦地在平地上汇成江河，在屋檐间架起瀑布，飞流直下。
“吁——”
随着尖锐的哨子声响起，在囚徒六个小时的艰苦劳动下，庞大的“威尔逊大公”号战列舰终于被拖进了船坞，闸口关闭，等待她的无疑是被拆解的命运。
疲惫不堪的囚徒们终于得以有片刻的喘息之机，一些身形单薄的人，须臾间便瘫倒在冰冷的海水中，狱卒们立马上去抽打，有几个在痛苦中艰难地爬了起来，剩下的几个，便和这艘带着光荣和荣誉退役的战舰一起，永远地躺在了这“令每一个爱维斯人骄傲”的港口里。
一阵骚动过后，在狱卒们粗暴的呵斥声中，囚徒们终于排好了队，摇摇晃晃地陆续离开塔兰港，从一个地狱赶往另一个地狱。
“一群可怜的人。”欧文叹了口气，说道。
“不需要对这些人怜悯，上校。”卫戍司令克里斯答道，“他们触犯了国王的法律，自然应该受到惩罚，下贱的家伙永远只配做奴隶。”
“并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只配做奴隶的，克里斯。”欧文看了一眼他，说到。
“可是我的老朋友，你以为怎么样？我是自信了解你的，在爱维斯王国里，像你这样勇敢、像你这样心胸开阔、能把种种美德和罪恶兼收并蓄的人又有几个呢？”
“啊，克里斯。”欧文摇了摇头，答道，“我们可不能站在像哲学家或者教皇这样伟大人物所站的高处来品评人物和估量事情。我只知道自生来喜爱自由，决不能忍受任何束缚，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憎恨暴政，即使这种暴政戴上仁慈宽大的假面具，借用为祖国造福的名义，以伪善的面目出现。你得明白，我们的祖国虽然已被叛乱和战争蹂躏得支离破碎，她却宁愿让许多人来统治，决不愿处在一个人的专横独裁之下！”
克里斯沉默着，不置可否。
“但是，我并不是在挑剔你的行为，老实对你说，我仍旧跟三年战争时一样把你当做朋友。”欧文继续说道，“我相信，至少我愿意相信，爱维斯还有不少公民准备承受任何折磨，只要以后不再处在一个人的暴政之下，特别是这个人并不叫做卡略六世——我们的国王，他头上也不象卡略六世那样戴着百战百胜的桂冠，尤其是他的独裁只要有一点点不像那些暴君的罪行促成的独裁那么正当。”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克里斯带着好容易才看得出来的嘲讽的微笑，平静地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您不把我们这些维护着那些你们所谓“旧事物”的人告到自由公民的法庭上去呢？我已经准备辞去卫戍司令的职位，你究竟为了什么不去控告我？为什么还不请求法庭清算我以往的行动呢？”
“为了不愿意再见到暗杀和丧葬，这已使爱维斯在这十年来变成一片黑暗……我们不必谈论这一点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责怪你：你也许犯过不少错误，但同时你也立下了不少光荣的功劳，对这些战功的回忆曾经不断地激动我的心，因为我跟你一样，克里斯，渴望着光荣和权威。你毕竟也会这么说，难道你不觉得，在爱维斯人民的血管中仍旧流着我们伟大而自由的祖先的血吗？”欧文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唔，自然是这样，自由是一种勇敢的行动，我永远赞赏勇敢的精神，我也永远喜爱有勇气的壮士。可是欧文，你知道自由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吗？”
“什么样的结果？”欧文用探询的目光，对在这会儿变得阴沉了的克里斯的眼睛注视了一下，问道。
“从此以后，”克里斯答道，“那些能够攫取到王国政权的人，就谁也不愿意再把它交出来了。”
欧文低下头，踌躇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来沉声问道：“为什么一定会这样一个人呢？”
“唔……”克里斯露出嘲讽的微笑哼了一声。“你看见这批奴隶吗？”他指着港口中一排排的囚徒。“奴隶可不少啊……那就一定找得到主子。”
欧文眼光闪烁了一下，终究没有再开口。
克里斯也不再自讨没趣，他看着港口中井然有序的一切，似乎觉得并不需要他来干预什么，于是便转过身来，对欧文说道：“国王交代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你如果没有其他要求的话，那我就先行告退了，咱们改日再在塔兰城中叙旧。”
“好。”欧文点了点头，踌躇了一会，低声说道，“三年没见，你变了好多呢，克里斯。”
“人都是会变的，不变的人总会被巨变的环境吃的一干二净。”克里斯有些感慨地说道。“啊，对了。”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海关昨天查禁了一批走私品，在我具体上报之前，我觉得你最好去查验一下，那些不可见人的东西，该处理的就处理掉吧。”
“我可不记得海军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欧文皱了皱眉头。
“我并不认为你能掌握南方海军的情况。”克里斯淡淡地说道，“而且，还有一点你要清楚，王国里嫉恨你我的人可不在少数。”
欧文戏谑道：“你不是法律坚定的维护者吗？”
“我就是在维护法律的权威。”克里斯撇了一眼欧文，“尽我所有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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